最近一年,“直播带货”成了最流行的销售方式。不过,和奥蕾直销不同,李佳琦、薇娅等大V吸引的是年轻一代的网购群体。对这批网红主播的强大“吸粉”能力,袁长庚也有自己的看法。
第一财经:在你的观察中,总体上,加入奥蕾的人群有什么共同点?
袁长庚:总体上,奥蕾内部成员还是社会中层、中下层和底层为主。奥蕾人其实对自己的话术所能起效的人群是有清楚认知的,他们不会把都市白领作为主要目标。他们知道这群人抵触心理比较严重,但一旦加入,发挥的作用也是很大的。
第一财经:就你调查所见,奥蕾的“安利”方式对高学历、高收入的人群是否能起效?
袁长庚:奥蕾里有很多大学生,这个不必多说。我也见到过一些社会地位很高的人,比如退休了的县级市副市长、曾在军队担任相当高职位的干部,还有东北一位知名的民营企业家——这位企业家在他所属的行业里是数一数二的,别人提起他也都很尊重,他也加入了奥蕾。那位前副市长在传销系统内部层级比较高,我本来是没机会和他接触的。可有一次,因为团队出国工作,需要我充当翻译,我就在飞机上和他遇见了。他手下的成员,很多都是农民工,他们的能力肯定远比不上这位副市长退休前的助手。奥蕾是非常鼓励各个阶层、背景和地域的融合的,他们也很希望塑造一种被社会精英认可的品牌形象。
第一财经:面对城市中产阶层,奥蕾有没有发展出什么策略?
袁长庚:奥蕾的成员当中积累了一些情绪,在城市中产阶层当中是不是有这样的情绪,很难说。今天很多人都能在其中看到一些投影,这群人不光存在于小城市,一线城市也有。奥蕾在上海的团队就有专门“攻克”女白领的人。这背后就要超出直销这个话题,去探讨背后的一些社会经验。
第一财经:今天,人们普遍接受了网购,或者从陌生人那里买东西,关系是一次性的。我宁愿看网页广告,也不愿听一名直销员向我推销东西。看广告时,我被明确告知那是广告,这种关系很简单,掏不掏钱在我。但是一个熟人边和我聊生活方式和价值观,边推销东西,我就会感到有点费事,甚至有一种紧张感。
袁长庚:这里面的问题就是,今天我们不知道拿“活人”怎么办。我们和网页广告没有“活人”做中介,但是直销就有一个“活人”作为中介。一个活生生的人,站在你面前,凝视你的脸,你会产生一些感同身受的情绪,这是面对电脑屏幕所不能感受到的。“他者”消失以后,我们习惯了不看人,也就不把人当人。所以,现在网上的攻击才会变得火药味特别重。
其实,一个熟人上门,和你聊天,卖东西给你,是很健康的。但我们是“个体化”了的一代,特别在意自己的私人空间不被打扰。我们父母一辈,家里的客厅是开放的,很多人会来做客。但我们这一代人对私人空间很在乎,不太愿意多被打扰。科技会让我们对交流对象的想象发生变化,鲜活的人的状态退去,我们只关注文本,对人的属性是回避的。这也是直销面临的一个挑战。
目前看来,奥蕾是在发展电商的,他们希望通过电商吸引年轻一代,但原来以直销方式吸引的这批人,他们也没有放弃。
他们其实一直在谋求改变。比如,我离开Z城之前,销售们开的工作室都叫“健康养生馆”,我走后半年,他们都改名了,差不多都是“身心灵体验中心”之类的名字。
第一财经:李佳琦和薇娅这样的网红主播,为什么会在当下产生那么强的号召力?他们也是以自己的形象作为中介,去“推销”一些商品给客户。
袁长庚:为什么直播卖货在电商第一波高潮退却后兴起?“双11”刚刚被推出的时候,是没有直播卖货的。我觉得,之前,人们通过淘宝和外部的商品世界建立了联系。但人是不能脱离他者存活在这个世界的。李佳琦和薇娅就提供给人们一种观看的机会。他们两位也都不是明星,观看他们十分安全。
以前,我们可能对父母这代人喜欢电视购物感到奇怪,现在我们成了父母的加强版。看李佳琦和薇娅的这批人,已经不是完全为了功能去买东西,他们是要通过电商去想象一个触手可及的美好生活。李佳琦和薇娅卖的东西都是比较基础性的,大家基本都能买得起,不管你身处小县城还是大城市,你们一样买不起房,但能够买同一款面膜。他们营造出这样一种气氛,阶层分化不再那么森严,每个人面对生活世界的能力好像都差不多。20年前,城市的每条商业街上都会有类似的老板和老板娘,热热闹闹地卖东西,他们关心着你的生活,而且充满热情,带着城市草根的商业气息。
第一财经:6月13日,你在做关于这项田野调查的学术讲座时,有听众评论,直销组织有点类似民间的宗教团体。对这种观点,你怎么看?
袁长庚:形式上的一些东西可能有些类似宗教组织,但他们本质上是反宗教的。他们把人生局限在现世,而不是来世。把这些东西归为宗教,还是因为认识的局限。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谈论一些价值观的东西,很多人就会把它往宗教上靠,或者有一连串准备好的指责,这是因为我们对这样的形式很陌生,或者不适应。